罗伯特·哈基特：中国为什么要推出数字货币？

　　【文/罗伯特·哈基特 译/观察者网 由冠群】

　　公元13世纪，创建了中国大元王朝的蒙古人皇帝忽必烈下诏颠覆了传统支付习惯：不用朕钱者死。

　　当然，在那个时代，威胁处死并不稀奇。忽必烈真正别具一格之处在于其重新定义了金钱本身。作为令人畏惧的成吉思汗之孙，忽必烈意识到他可以在其帝国内随意花钱而不必受制于有限供应的贵金属。他的地缘政治影响力将不再依赖于那些拖运在丝绸之路上，由辛苦开采冶炼而来的矿石，而是他可以无限利用的轻量级资源。并且，他还能让钱从树上长出来。

　　确切的说，是从桑树上长出来。在同时代人的叙述中，有一个叫马可•波罗的威尼斯行商曾惊叹道：“伟大的可汗将树皮制成类似纸张的东西，再将它们当成钱向全国发行。”纸币就是这么发行的，他写道，“（这些纸币）具有严肃性和权威性，就像纯金或纯银一样使用。”

　　中世纪欧洲人对马可•波罗的报告无比震惊。这位皇帝真是领先于他所处的时代。在当代，法定货币已在全世界随处可见，它们都是忽必烈“钞”的后代，由政府法令提供信用担保而不是真金白银。

　　快进到本世纪，中国又一次重新定义了金钱。只是这一次，中国的纸币被淘汰，中国货币迈向了数字化。尽管蒙古人发行纸币没有获得好下场（他们超印纸币引发了恶性通货膨胀，进而丢掉了统治权），但中国当代领导人设想的货币却是更加持久稳定的。

　　在开发国家数字货币方面，中国比其他任何大国都走的更远。中国的数字货币是一种基于区块链技术的纯电子“人民币元”，区块链是一种能保存交易记录的数据库，也是比特币这种加密货币的技术基础。习近平主席在十月份的一次演讲中旗帜鲜明的支持区块链技术，成为第一个支持这种技术的世界主要国家领导人。习誓言要“抓住机会”，让中国在这个领域“占据主导地位”。

　　而被初步称为“数字货币/电子支付”的这种未来主义货币朝这个方向迈出了一大步。现在这种数字货币还处于测试阶段，中国政府计划在2022年2月北京冬奥会之际全面推广使用，使中国在全球舞台上展示其金融科技实力。

　　中国官员公开吹捧这种货币的诸多好处：降低运营和交易成本；促进金融包容性；对国家而言，增强打击犯罪的能力并扩大海外影响力。这项创新旨在加强政府对中国货币体系的控制，同时恢复政府对中国科技巨头的影响力，其中重中之重是腾讯公司的微信和蚂蚁金服的支付宝。蚂蚁金服隶属于阿里巴巴集团，目前正准备上市。

　　一些观察家甚至认为，电子人民币的出现可能预示着美元已开始逐渐失去其国际贸易实际媒介的地位。对于那些相信中国的数字桑树会结出果实的西方人来说，这种可能性令人吃惊，因为这会削弱美国捍卫其经济和政治利益的能力。“如果让中国赢得这场竞赛，成为下个世纪支付网络的中心，那对我们国家安全的威胁将超过任何已知的数字货币构成的威胁”，风险投资公司Andreessen Horowitz的合伙人凯瑟琳•霍恩（Kathryn Haun）如此表示。她还是脸书组建的区块链联盟——天秤币协会的理事。

　　然而，就目前而言，霍恩所指的威胁，尤其是平衡隐私、执法和经济稳定性的关系，阻碍了除中国外其他国家数字货币的发展。国际清算银行（Bank for International Settlements）最近对66家央行进行的一项调查显示，80%的央行表示已开始研究数字货币的可行性。但只有10%的央行接近推出数字货币，美联储并不在列。

　　结果是：中国在一条挤满选手的赛道上冲刺向前，而其它选手却几乎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参加比赛。

　　苏州是上海西北部的一个运河城市，任何一个粗心的观察者都不会发现这个城市的火车站有何异常。火车车厢里挤满了戴着口罩的旅客，很多旅客在上车口排着长队向检票人员出示他们智能手机上的绿色健康码，表示他们没有染上新冠病毒。

　　但一些旅客的手机上还有另一项功能：官方认可的数字货币。今年5月，中国开始在现实世界中测试电子人民币，苏州的公务员每月以数字货币/电子支付的形式获得其交通补贴的一半。类似的测试也在深圳、成都和北京附近的雄安进行，当地的某些商家也参与了测试。

　　数字货币的交易规模还很小，但却发出了一条重要信息：当大多数国家还在被疫情困扰时，中国却上演了一台技术变革的大戏。投资公司汉全咨询（Sino Global Capital）的首席执行官马修•格雷厄姆（Matthew Graham）在推特上发布了一张测试阶段的中国数字货币/电子支付“谍照”，传递出了这次测试的重要意义。他评论说：“当中国在推出革命性技术的时候，美国人还在试图弄清楚是否应戴口罩。”

　　自宣布测试计划以后，北京就很少再提及它。在中国运作的大公司也一直不愿谈及数字货币/电子支付，这在一个企业不愿抢了政府风头的国家里并不罕见。但这些大公司正饶有兴趣的关注着测试情况。据报道，提供打车服务的滴滴出行，提供外卖配送服务的美团点评等本土企业，以及像麦当劳和赛百味这样的外资企业都在准备参加测试。（滴滴已确认参与测试；美团拒绝置评；麦当劳和赛百味未对采访要求作出回复。）

　　现在，超过80%的中国人已经使用支付宝和微信等智能手机应用来进行支付。从外观上看，数字货币/电子支付应用程序与这些随处可见的电子钱包很像。然而在技术上，这两种数字货币绝然不同。数字货币/电子支付的一项关键创新是其可以在任何地方使用，即使交易双方没有连接网络也行。但最大的区别在于借贷记录。与私营企业的同类型应用不同，电子人民币内生性的与中央总账系统相连，这套系统由中国的中央银行——中国人民银行负责维护。

　　这一特点的影响是多方面的。它有助于向2.25亿“无银行账户”的中国人提供金融服务。这些人所需要的无非是一部智能手机，甚至都不需要开立传统账户。政府可用电子人民币钱包派发刺激经济用的资金，提供补贴和退税服务。但它最根本的作用是，数字货币将赋予政府一项无与伦比的能力，使其可以对中国经济进行全面监管和精准调控。与忽必烈在古代发行纸钞一样，最大的受益者很可能会是政府。

　　2014年，当中国央行首次开始研究数字货币时，比特币才刚刚进入主流意识。自由主义者喜欢它能创造和转移价值，独立于政府。但很多银行和国家却发现区块链的分布式总账这一技术特点同样诱人：有潜力无比精准的追踪金融活动。

　　中国一直对资本外流抱有警惕，因为这可能会削弱人民币。从2013年开始，中国就预防性的禁止银行处理加密货币交易。但该国领导层研究并精心选用了区块链的某些技术特点，将其应用在数字货币/电子支付项目上——保留了其固有的透明性这一特点，却消除了去中心化这个特点。

　　与此同时，借助于中国快速崛起的中产阶级，中国金融科技行业也开始快速发展。中国通过移动支付应用程序进行的交易在2013年还微不足道，但到了2019年，交易量已上升到350万亿元人民币（合50万亿美元）。如今，蚂蚁金服的支付宝和腾讯的微信支付分别占据了中国55%和39%的市场份额。手机取代了实物现金。中国的现金使用率与家庭金融资产之比（越来越多的中国家庭将自己的金融资产存放在在金融科技应用程序里）是全球最低的，只有4%（在美国是24%）。

　　中国人民银行看到了国民存款正从国家控制的银行流入快速发展而又监管不足的两家寡头金融企业，这一过程太过迅速，而流失规模又是如此巨大。中国人民银行行长易纲在去年的一次会议上解释道，“那些大型科技公司给我们带来了很多挑战和金融风险。在这场游戏中，赢者通吃”。因此，在2017年，中国政府开始要求支付宝和微信支付将客户存款存放在中央银行的一个无息账户上。中国人民银行还设立了一个网上支付清算中心，该节点使中国人民银行能够监管这些科技金融企业的资金流向。

　　有了电子货币，中国将能更清晰的掌握金融系统中的资金流向并施加控制。电子支付交易也不再需要通过某一节点中转。无所不知的后台总账天生具有透明性。新加坡跨国银行星展银行（DBS Holdings）的高级经济学家周洪礼（Nathan Chow）解释说，这将使国家可以紧盯投资风险，有可能避免发生周期性扰乱中国经济的债务危机。假设政府认为某个大型住宅项目有可能成为无人来住的“鬼城”，那政府的财政规划人员就可能通过调整电子货币代码的方式来限制投资者向这个项目投入更多资金。周说，与事后监管不同，电子人民币将使中国“提前做好计划，预先控制一切”。

　　但怀疑论者担心电子人民币会有隐患。虽然中国人民银行数字货币研究所所长穆长春承诺，数字货币/电子支付将具有“可控的匿名性”，但许多人认为这句话本身就是一个奥威尔式矛盾修辞法的实例。更可能的情况是，数字货币将使国家金融监管机构无所不知。有了电子人民币，中国就能够监控犯罪嫌疑人和恐怖分子进行的交易……

　　美国加密货币公司Paxos的首席执行官查尔斯•卡斯卡里拉（Charles Cascarilla）说：“鉴于无法有效保护隐私，这种设计很难在中国以外的地方获得推广。”但隐私问题可能不会阻止数字货币/电子支付在全球吸引追随者。

　　脸书在2019年宣布了天秤币计划后，首席执行官马克•扎克伯格在国会警告称，自由世界有可能失去其对中国的优势。因天秤币前期发展不顺，其发展计划已经缩水，而中国人民银行却在加速推出电子人民币。中国将不仅仅获得技术优势：现在是电子人民币挑战美元全球储备货币地位的最好时机，有可能将毛泽东的头像盖在乔治•华盛顿的脸上。

　　自二战以来，美元成为全球储备货币使美国受益匪浅。美国进口的产品更便宜，贷款机构的贷款利率也更低，因为他们得到偿付的是一种全球通用的货币。而且美国还避免了汇率波动较大的风险，对较小经济体的货币政策拥有更大的影响力。

　　所有货币体系都受到网络效应的影响，即使用某种货币的人越多，这种货币的价值就越大。现在，人民币仅占全球各国外汇储备总量的2%，而美元占60%以上（欧元占20%）。但是，中国通过“一带一路倡议”所进行的国际贸易和基础设施建设，却有可能促进使用数字货币/电子支付的人口达到临界数量。

　　作为习近平外交政策的核心项目，“一带一路倡议”帮助中国编织了一张经济大网，囊括了从东南亚到埃及再到厄瓜多尔的众多国家。如果中国能够吸引这些国家加入电子人民币生态系统，这将有助于人民币成为制衡美元的重要力量。中国对这些国家本就具有相当大的影响力，北京是很多国家的大债主。但中国也有诱人的条件。交易费用会使发展中国家的跨境贸易和借贷交易缓慢而昂贵。由于数字货币交易所需中转机构更少，所以电子人民币将“在降低进入壁垒的同时尽量减少交易延迟”，上海区块链项目NEO的首席执行官兼联合创始人达鸿飞如此表示。

　　即使数字货币/电子支付没有获得全球储备货币的地位，它也会给美国带来麻烦。借助美元的主导地位，美国成了全球金融体系的看门人：美国能决定哪个国家可以使用或不能使用SWIFT全球银行结算系统。哈佛大学肯尼迪学院贝尔弗科学与国际事务中心执行主任阿迪蒂•库马尔（Aditi Kumar）说，举例来说，这使美国可以“对俄罗斯某些寡头的不良行为实施定点制裁”。

　　中国的数字货币对美国的这种权力构成了威胁。香港投资公司Radian Partners创始人朱晋郦指出，“数字货币/电子支付的内置功能之一是绕过SWIFT系统直接汇款”。数字货币/电子支付的广泛应用有可能会降低美国惩治对手或罪犯的能力，也给予了那些与美国爆发政策冲突的国家一个去别处做生意的替代选项。

　　去年12月，美国财政部长史蒂芬•姆努钦通知国会，他和美联储主席杰罗姆•鲍威尔都认为推出数字货币不是当前的紧要问题。姆努钦说，“我们认为美联储没有必要在未来五年发行数字货币。”新冠疫情的出现重新点燃了美国国会发行数字货币的热情，部分原因是华盛顿一直在试图通过传统渠道来迅速实施刺激措施，但进展缓慢。

　　这种惯性可能反映出一种根深蒂固的怀疑，即不相信中国能超过美国。美国前财政部长汉克•保尔森创办了一家专注于中美关系研究的智库，他5月份在《外交事务》（Foreign Affairs）上撰文，称数字货币/电子支付“无需特别关注”。保尔森认为，中国政府对本国货币的管理过于严格，因而电子人民币难以被广泛采用。

　　但也有人认为，这些不以为然者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库马尔说：“我认为这与我们正在进行的5G辩论类似。在敦促盟国不要使用华为5G技术方面，美国开始时也遇到了阻力。”她所指的是那家颇具争议的中国电信巨头。虽然美国声称该公司有从事间谍活动的风险，但客户辩称，他们不能错过以低成本获得高技术的机会。天秤币协会理事霍恩感叹道：“随着每一天的流逝，西方支持的项目越来越落后。”

　　与此同时，中国政府正抓住机会，希望在未来几十年能将自己整合进全球数字网络。红枣科技（Red Date Technology）首席执行官何亦凡将所有这些工作比作“构建下一代互联网”。当然，现在这一代互联网的诞生要归功于五角大楼资助的研究。这提醒我们，拥有技术野心的政府能深刻重塑经济发展的走向。这一点问问忽必烈就知道了。

　　数字货币参赛者

　　从贝宝（PayPal）的小额支付软件Venmo到非洲的M-Pesa（译注：英国沃达丰电信集团在非洲推出的移动支付软件），私营企业一直主导着数字支付科技的发展。现在，各国央行都在探索发行本国的国家数字货币，它们通常会与企业进行合作，但还没有哪个国家取得了中国这么大的成绩。

　　瑞典

　　瑞典中央银行（Riksbank）是全世界历史最悠久的国家中央银行，它自2016年起就一直在讨论推出数字货币。目前，它正与咨询公司埃森哲（Accenture）合作开发电子克朗（译注：瑞典法定货币为瑞典克朗），计划明年进行测试。

　　新加坡

　　今年7月，新加坡金融管理局表示，它与摩根大通集团（JPMorgan Chase）、有政府支持的淡马锡公司（Temasek）一道“成功”完成了一项试验，该试验是在一个区块链网络上以不同货币进行支付结算。该局执行总监表示，他欢迎与中国进行合作。

　　巴哈马群岛

　　巴哈马于2019年12月27日开始在其埃克苏马区试验其“沙元计划”（Project Sand Dollar）。该试验在一个月内吸引了1000多名参与者，该国准备在年底前将该计划扩展到全国所有700个岛屿。

　　委内瑞拉

　　2018年，委内瑞拉推出了一种加密货币——石油币（Petro，据称该币以石油储备作担保），旨在帮助本国公民应对国际制裁和这个无能国家的恶性通胀。石油币的发行已彻底失败。对任何能提供线索捕获始该币始作俑者（此人还被控贩毒和违反美国制裁令）的人，美国政府都将给予500万美元奖励。